狮
我相信会有一个世界,人可以想爱上谁就爱上谁……为此,至死方休。
我的猫死在一个冬雨淅沥的清晨。我把它埋在山丘上,竖了一个木十字架。它左边埋着的痨病鬼在踢了它一脚后死去,死前哀叹着“看见黑猫真是不幸”,而同样被碾碎的那条生命他早已忘记。
在它苟延残喘的日子里我被胆怯的轻雾笼罩,屡屡想去复仇却又不敢离它分毫。我肯定这惧怕并不来源于死亡,因在自小收留我的诊所里,永远有人在与那双漆黑的脚捉着迷藏。有时我看见它走进病房,旋即听到许多人哭喊,他们流泪的双眼像两扇晶莹的大门渴望着死者的灵魂,而那缕轻雾却永远会跟上那黑色的双脚。这没关系的,我曾笑着对一个失掉孩子的女人说,他只是去山丘上玩下一场捉迷藏。我以为我能安慰她,可我收获的只是她丈夫的一记耳光,连着“多嘴的魔族佬”之类的称号。
后来我捡到了那只黑猫,并常常看见他徘徊在将死之人的屋旁。人们说它的尿是死神的记号,痨病鬼踢死它时他们都松了口气,而我为它洗过六个月的砂盆,坚信那黑色的脚印不会被孩子的双手抹掉。我背着他们扎人的眼光抱起黑猫,诊所的医生却说这里没有给它的药。我想他在说谎,可痨病鬼的咳嗽声却让我躲到一旁。他央求一针药剂,而医生瞟一眼我和我的黑猫,说:
“我救不了你,就像我救不了那只猫。”
那一刻我的肺叶是两片鲜嫩的薄荷。痨病鬼要查药柜,而医生任他检查,并说药剂在两天前已被一伙伤兵掳走。痨病鬼骂骂咧咧地出了门,而我以崇拜的眼神望向医生,而他说:
“别那样看我。这里一点药也没了。”
我愣住了,随后一把铲子塞进我手心,他蹲下身来抚摸我的头:
“我放弃了一个病人,孩子。”
“是在为猫咪出气吧?别骗我,快救救它。”
“不,我什么药也没有,我只能放弃。孩子,这不是出气也不是复仇,无论有什么借口,人都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他垂首看着奄奄一息的猫,随后起身让我好好陪它最后一程。我就这样来到这个铅色的清晨,看见我的猫儿踱着黑色的步伐向着雾中走去。医生说我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,那么我便说,在十四岁这年,我亲手埋葬了我唯一的好朋友。再明白一些,这座村庄里唯一会对我好的只有医生了。意识到这一切后我大声地哭,镇上人常说,魔族佬的哭声不吉利,可我觉得那帮人的眼里只有猫尿,便哭得愈发肆无忌惮。
泪眼里我望见一双黑色的脚,它厚重、阔大,如一对钢杵。那个游荡于诊所中的幽魂走出阴影,我呆呆仰头,大角的阴影就落到了脸上。过去它撞穿无数人的身躯,未来又将撕碎这片深青的密林,但此刻它只是温柔地俯下,向我探问前方村庄的名字。我回答,不假思索,十五年后的军事法庭上,当法官问起我的背叛从何时开始,我的记忆便滑进这片山坡,词句脱口而出,柔顺如那天滑下花瓣的冬雨:
“从我的猫死去的那天。”
在那个有着大角的人来之前,我不知道有个国家叫乌萨斯;在他来之后,我也忘了有个地方叫卡西米尔。他的队伍像一队乌鸦经过村庄,只从吓坏的屠户那儿叼走些许牛羊,再于没有药品的诊所里带走了医生。如果我的猫儿还在,或许我会继续守在它的水盆边,看它的小红舌尖梳着水面。然而它走进薄雾,薄雾里那支队伍走出,披着黑色甲胄的男人们浸着死亡的忧郁,这气质比那领头人的大角更使我感到他们与我是同族。我跟上队伍,像从前我的猫跟着我,他们要做什么,我并不知道,可与我亲近过的人们都在这里,我想它便是我的故乡。
日暮时分队伍扎了营,医生拉着我到橡树从边,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我回答说,知道,我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,像那天的猫儿睡在小花坛。他压低声音,说我在找死。我不知他为何那般慌乱。我说,留在那个村庄,我也迟早要因为撒尿而被踢死。
我的逆反使这个向来温柔的男人生了气,他要训斥我,然而阵风吹乱他的气息,摇乱的树影里一个战士铁似地立着。他要医生到大帐。那儿有一点黄豆似的油灯,四张行军床的边缘淌着黑糊糊的东西,像磨到一半的墨块那样难闻。大角男人立在阴影里,他注视着医生检查过四人的伤势,红眼里闪着忧郁的微光。
“有救么?”
“你们的药品只够救一位。”
“那救他。”
医生接过手术包的那刻,大角男人拿来油灯为他照亮,后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就这样一动不动,营帐里只有柳叶刀切开皮肉的声音。其余三位伤员的沉寂使我惊惧,他们不躲不藏,不妄图以哀嚎将命运吓跑。他们望着大角男人,似乎坚信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,哪怕嘴角烧断的筋肉已撑不起一句遗言。那夜我就着松油篝火的噼啪声入睡,浓重的夜露浸满身上的梅花鹿皮。它在梦中咬住我的每寸肌骨,白雾弥漫的林间我轻轻踱步,时时舐过的树皮上的苔藓。忽然间枝叶碎地,一声狮吼,露珠纷落如雨。我吓得四蹄飞奔,于山崖下回望,见一只雄狮昂首,黧黑的脊梁似与夜铸在一起。它瞟我一眼,转而向远方的树林低吼。大地顿成一张兽皮鼓面,迭起的林涛中我畏惧地垂首,余光瞥见它那阔大的黑色脚掌,并隐约领悟它便是这片土地上行走的死亡。
这时玻璃的破碎声刺破我的梦境,我起身,一支弩箭就擦着头皮飞过。我一下子明白医生口中“找死”的意义,翻身一滚,在草丛中埋起头来。呐喊与兵击声交叠一处,我蜷缩着,直到一枚燃烧弹飞到身后。被热浪扔出草丛的一刻,我瞥见大角男人抡起长矛,几个人就像气球般飞上树梢。那漆黑的脚步震动着大地,粉红色的气球破片碎落一地,我没有战士们的勇敢,于是哀嚎,恸哭,当黎明迈着艰涩的脚步走过树林,我的喉舌已和晨风一般枯焦。
战士们挖完坑,烧完人,平完土,我才从呆滞中醒来,并想到该去找医生。那时他正与大角男人谈着话,脚边开着一朵血色的花,花下是一只新褪的乳胶手套:
“卡西米尔人死了多少?”
“一坑。”
“一坑是多少?”
“两枚二级勋章。”
“我是问你杀了我们多少人。”
“‘你们’是谁?”
大角男人用枪尖指向一处土丘:
“你说他们和你一起,那卡西米尔人就都应与我们为敌,可我不记得你镇上的人们阻拦过我们。”
“我们的老医生,一个日日咳得要死还坚持每天十根烟的老头,就死在他们的松油燃烧弹下,而那时他正为你们的妇女接生。我们找到他时他已成焦炭,最好的刀也分不开他与他怀中的孩子。这就是你们的军队,一群贵族与领主的恶犬。”
医生沉默许久,说:
“那你们还是侵略者。”
“那是你以为。”
大角男人注意到双唇干裂的我,就要摸酒瓶,又转而用枪尖挑起行军壶送过来。那枪尖攀着血锈,我颤巍巍拧开瓶盖,里面盛着的却是一汪清水。就要喝时医生牵住我的手快步离开,并听到身后大角男人的冷笑:
“谴责我们吧,去吧,你自己坚信的总高于其他。”
医生带我来到溪边,凝望着残红的水流,他忽然转向我,语调悲凉:
“孩子,他们说的话,一个字也别信。我们的国家是不好,可这些人?我从没见过,一副棋盘上的黑子能解放白子。”
“可你救过他们的命。”
“因为我是医生。”
“可他们是‘侵略者’。”
“‘侵略者’也是人呀。”
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,而我歪歪头,问道:
“那你救的是人还是‘侵略者’呢?”
他的身体颤动一下,忽然回身打飞了我手中的水瓶。那一下声响很闷,他捂着手,双眼像蒙了层薄雾,整个神情说不出的苦。我还有好多问题,可他喃喃着说,别问了,别问了,踉跄着跌坐在溪上。我拭掉脸上暗红色的水珠,发现那个被打飞的水瓶正顺着水流漂回来。我想去捡,又被他颓唐的眼光束了手。放弃痨病鬼的那个清晨,他也未露出那样的目光,可这时他便这样看着我,在溪边,静静的,水壶漂过他身边,漂过一处石缝,漂成血河里一滴清亮的句点。
晌午天气大好。队伍翻过山头,便看到一条银带般的河流于溪谷间闪着光。战士们的神情都显出欢喜,而在大角男人宣布就地休整前,没有一个人欢呼着滚下冬雨后湿软的泥土。医生,大角男人和我在林间坐下,河岸边,人们忙活,快活,活似一群春日的莺鸟,而大角男人深呼一口气,感慨卡西米尔的冬天总是如此温顺。医生低下头去,而我朦胧地意识到,他那双黑色的双脚已不止一次踏上这片土地。我问他,这队伍要去哪,而他只说:
“胜利。”
不远处飙起一道血花。一头肉兽的喉咙插着投枪,它追逐着战士,茫然而愤怒。它的角最终撞在树上,战士们哈哈大笑,并嬉闹着将那投枪来回穿插直到头垂下。目睹了这一切的医生面上几无血色,整个中午他没吃过一口饭,而我却以为这是我吃过最香的兽肉炖土豆。这次他并未打翻我的碗,只是摸着我的头,目光无限悲戚。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我:
“我们算不算叛国?”
“吃饭就是叛国嘛?”
“吃谁的饭,这很重要。”
“从前我吃你的饭。你是卡西米尔人,那我也是卡西米尔人嘛?”
医生愣住,随即肯定。我不解,又问:
“那粮食都是地里长的。我和他们都是地养大的,那我们为什么要分什么什么人呢?”
这次医生完全沉默,而我继续狼吞虎咽,让肉汤土豆填满我对这支队伍的忠诚。我不在意国界,不在意敌我,我相信我的肚皮能包容下烫人的仇恨,除它之外,我唯一在意的或许就是医生,从前还有黑猫。然而它黑足轻柔的潜行已被一段段坚实的行军取代,在战斗与休眠的缝隙间我亦插不进留给猫儿的念想,就连梦中,我也只看见那只铁铸的雄狮,并在清醒后一点点确信那便是长角男人的化身,唯一的不同是它长满死亡的黑鬃。
我就这样与这支漆黑的狮群相伴,在长角男人——或者该说是博卓卡斯替长官——的指挥下帮助清扫着战场。我不会用刀,更不会杀人,所幸我还能吃苦,便从尸堆与粪坑中捧出了让指挥官留我在这儿的理由。然而这理由也不过我的一厢情愿,让队伍真正接纳我的该是医生。他温文儒雅的气质深深吸引着这些文化贫瘠的战士,仅三个星期后博卓卡斯替就愿将老医生的口琴托予他,从此深夜的篝火随音符跳动,战士的乡思长久地回旋于风中。后来的日子里他亦不再提什么立场,柳叶刀、药水与伤员就是他的行囊。我对这转变感到惊奇,而博卓卡斯替不以为然。“要么适应,要么神经。”他如此说着,而我隐约感到他已发白发硬的鬓发也曾是两丛春寒中惶恐的青草,但我对身外逝去的春天兴致索然,只愿战士们的长刀能更久一些睡在刀鞘。
向北行进的第三十二天,我们于密林间撞见了一队逃兵。他们丢盔弃甲,神色灰暗。博卓卡斯替大致了解了情况,便宣布将他们处死。埋尸体时我瞥到医生厌恶的神采,我轻声问他怎么了,而他摇晃着酒瓶,长叹短吁:
“温迪戈吃自己人是真的…….”
我想博卓卡斯替早已习惯这样的议论,就如我习惯了“魔族佬会带来厄运”。那时他正向战士们宣讲着即将遇到的敌人。战士们将临大敌,面上却涌动着火热的血色。讲演的最后博卓卡斯替挥起右臂,一片洪亮的应和声中我们再度启程,并于一处溪谷的那头望见一队银色的骑士。
战斗以温迪戈吹响一支火蚁蚀穿的树桩开始,又以这支树桩砸碎骑士的脊梁结束。没能目睹那甲胄的碎烂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使我遗憾,在儿时,这些闪光的甲胄曾如铁墙压近我的身后,而我能做的唯有苦苦哀求。而如今那个被狩猎的魔族竟能与一个小骑士搏斗,并用他的剑锋划开了他的喉咙。我惊讶于他面甲下稚嫩的面容,并被他眼中黯淡下的湖蓝所淹没。马蹄借机蹬到我的胸口。那一刻我听到我喉咙里血的翻涌,出口时却是猫的叫声。我只来得及像那只黑猫般蜷起身,便掉入一片黏腻的泥沼。卡西米尔的第一场春雨后,湿草地里常常有那样的沼泽。逃离追猎的路上我曾一度陷进,而此时青草与烂泥的苦腥再度萦满肺腔,是一记雷声劈开我身中的滞胀。起身时,我见乌云涌过河湾,见铁狮子独立于泥河畔。它缓缓回头,那是我第一次与它对望,双腿因惊惧而不住颤抖。它唤我走向那墨色透染的荒原,可迈步的一刻无数林木拔地而起,我猛地咳嗽起来,喷出的却只不过淤血。
地上是厚厚的松针,月光于林间空地上浮动,枝叶的影子软得朦胧。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暖的拥抱,连着医生熟悉的气息。他将我抱进营地,检查完身体后又一勺一勺汤的将我喂饱。我受宠若惊,而更使我惊讶的是战士们的眼光:他们似乎本不相信我能活着回来,可看到我的角后,都露出些释然的笑意,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场梦。
医生歉疚地向我解释了一切,说到最后他几乎含了怒意,而我只是捧着碗发笑。
“他理应放弃我。在战士与孩子间,他知道取舍。”
“到营帐中做手术时我就明白了,孩子。但最终救人的是我,不是他,即使是医生,也没有放弃亲人的义务。”
“那你放弃我了吗?”
他沉默。
“算了吧。活过来了,就别想那么多。”
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并惊异地发现在他面前我已宛若一个大人。他仰望着我,双眼像极了那头迷茫而痛苦的肉兽。这一刻我悲哀地意识到,原来决定人是否成熟的不是生命的长短,而是他能否让生活与苦痛融洽相处。我该劝慰他,劝他别将世事都用柳叶刀细细解剖,劝他相信这世道不是棋而是锅乱炖的汤。可那时我才十四岁,很多话还由不得我讲,即使它们都是生活的训诂,与医生将要领悟到的同样。
这一天后的医生像掉了魂。他仍如往常般谈笑风生,而那蒙着雾的双眸却使我想到埋葬黑猫的那个清晨。“惧怕自己,惧怕一切”,博卓卡斯替对他的异常如此评价,并不无遗憾地向我表示自己只是个战士。我问他能不能让医生回家去,开口那刻我便意识到这话的可笑,无论如何,这支队伍都是所谓“侵略者”。而博卓卡斯替听着忧郁的口琴声,用枪尖于林地上划开一条线:
“会师之后,他就可以把琴还给我们了。”
这个消息使我振奋,我急着要去告诉医生,而博卓卡斯替却按住我:
“这不是个承诺。在终点前,谁也不能承诺。”
我怔怔地点头。两天后我们进入一处男爵的领土,老男爵在逃跑前被抓住,被押到博卓卡斯替面前时已惊惧得失禁。他向他打听这里最好的医生,得到的答复是连护士都被抽调进了军营。战士们本想把他扔给镇民们处置,然而恐惧却先一步压碎了他脆弱的心脏。丢了乐子的人们深深怅惘,正要启程却收到电报:就地驻扎。
就这样我们于庄园住下,撬开地下室的门后,医生一度于金银财宝之间迷失了方向,而这幸福的沉醉却很快被博卓卡斯替打破:
“这都是赃物,医生。”
而医生无意论辩,只问他要怎么做。博卓卡斯替说:
“钱是金色的刀枪。”
医生早有预料地点头。
“而我们用它刺入你们的心脏。”
随后他招来战士,一小时后城镇的居民于金山前呆楞住,似乎从未想过自己的血汗会流回身旁。惊讶之后的狂喜使我们交融为一,之后数日我们源源不断得到粮米酒肉,高亢的民歌里人们与新生的嫩叶一同舞蹈,这片大地将要入春,蹒跚在雪中的唯有医生。
有天我结束守夜,于黎明钻进梦乡。我看到一只驼兽卡在灌木中,彷徨的泪眼盯得我心发颤。梦醒时,夕阳仿佛一跃而至,松油火舌舔舐着星星。温暖的炖煮声里,我觉得每张战士的脸都那么亲切,即使我从未和他们搭过什么话。这时我看见医生远远地立在门边,他脱下白大褂,罩着一件深青色的旧袍。我唤他来,他便来了,嘴唇却发着青。我想试试汤好了没有,他却按下我的手,折了袍角,垫着碗,一勺一勺喝完了一碗。随后一声悠远的号角宣告晚饭的开始,人们不紧不慢地舀了汤,而医生虚弱的吼声就此响起:
“别喝!……”
博卓卡斯替于风中捕获了这声沉痛的低吟,他踢翻汤锅,并从地上拾起了一朵炖得软烂的毒花。战士们怔愣着看着医生,而我似乎早已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,慢慢地背过了脸去。
“是你干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你清楚你在干什么吗?”
“我从来都很清楚。”
“那为什么停手?”
“因为我清醒了。”
他顿了顿,说:
“我清醒到除了清醒一无所有。”
医生似乎吐了血。博卓卡斯替似乎叹了气。我听到一个人唤我的名,声音那么喑哑。我双腿颤抖地来到他身前,有人塞给我一柄刀,我猜那是博卓卡斯替。我想回身问他要怎么做,因为我他妈不知道,不知道!
……可医生,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托起我的手腕,托住那刀柄,那样温柔,那样坚定:
“别想。”
“做你觉得正确的。”
“就像我一样。”
那天夜里下起小雨,我睡在庄园的壁炉边,梦中的一滴驼兽眼泪滑进手心,而天明时陪伴我的只是冷硬的刀柄。我走上台阶,走过长廊,走向象牙阳台边凝望着小雨的博卓卡斯替。那天的林中有狮子在吼,他开口,称我为列兵。
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很简单:去做些路障堵路,再帮着战士们搭起瞭望塔。过去我常常于山野中玩耍,然而做起路障的感觉却不同于搭些自娱自乐的玩具。我是列兵,我对自己说,他们把我当同伴,在这儿养猫也不会有人忌惮。这气氛使我舒适,并情愿按博卓卡斯替的命令行事。竖起第一座瞭望台时我不自觉地微笑,树林间荡着秋千的伙伴问我笑什么,我喃喃地说:
“我有家了。”
但还没在瞭望台上守过几晚,电报那头就下达了转移的命令:前线溃退,紧急支援。拆掉那木台时我怅然若失,而一个叫米什卡的士兵递来了他的酒壶。“来了去,去了来,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们人也是这样”,他爽朗的笑声与我们的征途那样漫长,所不同的是他大笑便是大笑,不会像路途那般七拐八绕。昨日命令向东南,明天发报说西北,这边说要驰援,那边说留存阵地。一个星期后电报机再度响起,面对翻译员“返回原处”的指令,博卓卡斯替沉默,说:
“回复他:放屁。”
林间的众人纷纷大笑。我在休整时向他表达了对抗命的忧虑,而他说:
“如果抗命能救命,那么就别犹豫。”
“可抗命不就是叛徒吗?”
他冷笑:“谁是叛徒,谁最清楚。我们只需要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后来我们绕过十五个关卡,躲过四次巡逻队的围剿,行走在卡西米尔的林间,温迪戈手持投枪仿佛一个漫步的老人握着登山杖。然而平安地逃亡终究是逃亡,我将自己看作列兵,就自然开始思考为什么巡逻队总能咬上来。面对这个问题米什卡只是爽朗地笑,说是因为指挥官的名气响,而他引以为豪壮的名气最终在下一次围剿将他埋葬,并将队伍逼进了一座村庄。
那半个小时的躲藏,大抵是我人生最漫长的时光。我缩进一处农家地窖,骑士进门时惊起的老鼠跳上肩膀。这害虫似乎嗅到那未涤去的黑猫气味,我眼睁睁看它打翻了一串瓶罐,那咯噔作响的甲靴将一地梅果踏烂时,我跃上地窖,一把揪住那慈祥的妇人。
“别动!”
骑士真的立在了原地。他甩了个剑花,摊开手说:
“请动手吧先生。你们杀的人越多,我们功劳越大。”
我呆愣住,夹在她脖子上的短刀几乎脱手。随即他给出另一个提议,让我用同伴的藏身处换取逃脱的机会。这一刻我听见屋外狮子的足音,同时感到怀中女人深切的绝望。我露出哭丧似的神情,说:
“她会死的。”
骑士的剑不耐烦地钻出鞘,我的悲悯终于扭曲成冷笑。剑锋刺来,我的手向前一推,身子后倒,一支投枪便振着黑羽飞入。睁眼时墙上开出妖异的红花,我凝望着,伸手,那女人便微笑着折来一朵,还有花瓣于狮子的低吼中纷纷飘落:
“集合。”
夜里博卓卡斯替让我埋葬米什卡,而我只是靠着树桩,听肩上的花儿静静生长。他俯视我,说:
“你在抗命。”
“不,我在想。”
他把铲子插到了地上。
“我推开那个女人的时候,我在想什么。”
“活在这个地方,怎样都会死,可我?我本可以救她……”
他的大手抚上我的头,说:
“士兵不该是怎么想,怎么做;他们怎么做,怎么想。”
“所以我还不是士兵……”
“不。你从一个封号骑士手中活下来,理应得到晋升。”
他向我讲起他带过的十六个少爷兵。王侯公爵的子嗣,孱弱,放浪,柔弱的翅膀只配在歌舞场翱翔。他吊死一个,又任七个挥洒热血,五个陷入疯狂。他勋带的银星减去两颗,而血勇的战士多出三个。
“战场永远让人神志不清。能扛过去,你是战士。不能,就是那医生。”
我问他怎么扛。他把铲子扔过来:
“肩扛。”
而当我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惆怅,他忽然回身扔来一小瓶酒。
“到河里洗洗去。虱子都要把你吃掉了。”
那快捂热了的瓶子起初使我愣住,接着便忍不住笑了出来。我迎着风走下山坡,西天的云散开,似乳似泪的月光筛了下来,旋即溶进几颗砂糖般的星星。我解开衣衫,在石头上铺了,倒些酒,又用玻璃瓶来回地轧。那响声吱嘎吱嘎,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酥麻。灌下第一口酒后我想起医生,想起他在透明的夏夜搓洗我疯玩后的衣衫,又用棒槌决定那些虱子的生死,恰如他决定我的吃穿与已成幻梦的未来。第二第三口里我听见他驯顺的呼吸,并决意越过醉雾去追寻那张苍白的忧郁脸孔。就这样我瘫软在幽蓝的水中,看到他身披月光款款走来,被乳胶手套勒出青痕的双手像女人那般洁白。我喃喃地呼唤,妈妈,妈妈,我要怎么办,而他怀抱着黑猫微微笑,神情如那被推出去的女人一般:
“像你父亲那样。”
十五年后的军事法庭上,检察官质问我,为何叛国会是因为一只黑猫。而我说,我有两个祖国,第一个已被搅得稀巴烂,而第二个将下达我的审判。我背叛了一个祖国,而下一个祖国背叛了我。法官手指一沓相片,问我是否承认叛国,而我望着法庭的五色玻璃,声音与阳光一般沉静:
“博卓卡斯替承认了吗?”
“我们认为他承认了。”
“那请吧。”
我走下被告席,就如在十四岁的一个午夜我大步迈下月光照耀的山坡。在铁架床上等待行刑队的时间里我回味我的人生,并骄傲又悲凉地发现,从那条午夜的长河起身后,我便踏上了与那叛国者相同的道路。我花了一个月融入队伍,又用了两年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。那时我的仇恨已如游丝,军人证上忧郁的脸孔使我想起那于午夜沸腾的良心。“这便是乌萨斯的军人了”温迪戈为我佩上肩章时长长地叹息,而我及时挂出骄傲的笑意问他何时参的军。 他愣了一下,嘴角第一次向我上挑:
“你说的是哪支军?”
那夜列兵们于流淌满街的庆功酒水中醉倒,有人在礼炮的轰鸣里四散奔逃,又在街角被轻柔地邀进莺燕的怀抱。“你很忧伤,我的英雄。”烛火摇曳的厢房里我蜷缩进女人温暖的怀中,并在黎明随一声号叫挣开温柔的大网,看到她一身浅色的节日裙坐在床边,纤瘦的手指揪着床单:
“我们还会再见面吗?”
“你对多少男人说过这话了?”
“这是第一次,我发誓。”
我转身要走,而她拉住我的袖口,陡然而来的重量沉似每个无爱的黄昏。那一刻我听见内心的连天炮火,慌忙逃出门,又在天竺葵的花影后望见她泪眼迷蒙的面容。她大声喊出她的问题,而我的答复只敢躲在信封:
“海伦,我恳求你,不要指望一个士兵相信誓言。”
当时的信件都由博卓卡斯替亲审。他看过我的信,很小心地将信纸叠起,我从这细小的动作里嗅到爱情的苦杏仁味,紧接着便收到他平静的提醒:
“相思病只有两种疗法:相聚,相离。要用哪一种,你清楚。”
后来我再度收到一封茉莉味的来信,信纸泡过卡西米尔七月的大雨,每个字母都沁着舒适的凉意。她说她找到了工作,生活得安宁,而我细听着边境将至的风雨,于瞭望台上歪歪扭扭地写道:
“我已经有了家。”
三天后,第三次乌卡战争爆发。出发的前夜,他向我们交待这次的作战方针不同以往,“要彻底摧毁敌方补给点”,我问什么叫彻底,而他不动声色。二十四小时后我的故乡沉默地燃烧,阴影中冲出一个比阴影更黑的人,又被我轻轻绊倒。“魔族佬就会带来厄运”,他死前的哀叹泛起我儿时的回忆,而此刻我却毫无复仇的欣喜。那一夜我们放了许多火,杀了许多人,我坐在老诊所的台阶上,那时它已被改作酒馆,倒塌的房梁用杜松子酒的气味环抱我,而身旁的狮子则望着不远处的火光。
“为什么这么想留下它?你的医生已经死了。”
“我不知道,但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。”
“那经历了三回爆炸,你觉得这堆破木头还能撑多久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我轻轻抛起一柄生锈的柳叶刀:
“它现在还立着,这就好。”
他沉默一会儿,语调里带了些欣慰:
“你不再是个士兵了。”
这句话使我困扰,而紧接着他便吹响行军的号角。之后的两个月,我们的烧杀超过之前两年之和。对此习以为常的战士当然有胆气睡着,而我总于梦中回到那半塌的诊所,夜夜忍受那从我皮革手套间生长出的狮爪的搔挠。而一些新加入的士兵,他们有些疯了,有些死了,而更多的在最初的一个月过后开始以残杀为乐。一个暑气弥漫的午后,我们屏住呼吸走过满街干结的紫血,我询问博卓卡斯替能否让士兵减少无谓的杀戮,而他在一只咀嚼着婴儿脑髓的兀鹫前停步,说:
“士兵就应该怎么做,怎么想。”
他的语气仍如盔甲般坚硬,而我环视周围人炽热而彷徨的神情,第一次对这话感到抗拒。博卓卡斯替觉察到我的异样,但他下令继续前进,一整个沉郁的夏季,卡西米尔的草原飞满青翅的蜻蜓。
入秋的第一天,我们远远望见一座城镇前有座瞭望塔。博卓卡斯替派我侦察一圈,在山坡上,能闻到蜂蜜与酒的香气,近处庄园钟楼的三角顶如一只白鸽,楼下的空地上有人在吹笛跳舞,他们那般欢喜,而我清晰地想起这便是医生死去的那片空地。几分钟后我向博卓卡斯替报告:“这里算不上补给点,中尉。”红眼的人们都盯着我,随即我被一记耳光抽飞,并听到博卓卡斯替宣判我为瞒报军情。
两个新兵将我绑到山坡的一棵树上,又戏谑地笑着说要当着我的面把这城镇烧光。“瞧啊,他们进城了!”,他们拍起手,而近处庄园的大钟里像关进一只老虎。我疲惫地闭上眼,问他们要闹到何时为止。紧接着一拳轰在我的腹上,他们斥我为叛国,而我问:
“为什么喜欢杀人?”
“那还用说?我们的钱都被他们拿走啦!”
“所以你们要把命也交出去了?真慷慨。”
三拳打过来,他们揪着我的头发,问:
“那你说说,为什么瞒报?”
从他们的眼与远处的城中,我望见两种火光,同样张扬,同样疯狂,死亡是后者的燃料,又是前者的灰烬。我失去言说的动力,任自己成为一只沙包,直到军号唤走两个年轻人,庞大的黑影来到前方。
“瞒报军情,你......”
“胡狼。”
“什么?”
我仰起头,血从额头流到咧开的唇边:
“从前你的队伍是狮子,如今是一群胡狼。”
接着军刀出鞘:
“士兵不该嘲笑指挥官。”
“我不只是听人号令的士兵,你说的。”
“哦?你是把自己当那个可怜的医生了?”
“不。”
我啐了一口:
“从前我怎么做,怎么想;而现在我怎么想,怎么做。”
“我是战士,和医生一样。”
“和你一样。”
话音落下的那刻,军刀爽利地划过我的右眼。博卓卡斯替一言不发地扶着我走下山坡,秋风里白色的余烬飘飞如一场温暖的雪:
“长官。”
“说。”
“谢谢你的审判。”
我虚弱地指向城镇:
“要我对这地方动手,那才是真正的审判。”
“少说点,你在流血。”
在清澈的溪河边,他为我止血,包扎,并向我坦言他对战争的疲倦。他向我简短地讲述了他的故事:卡兹戴尔的王说,博卓卡斯替,杀这个;乌萨斯的王说,博卓卡斯替,杀那个;他夺去无数人的生命,攻占无数片土地,投枪却未曾为自己掷出一记。我惊讶于这头铁铸的雄狮竟生来就困于镣铐,而他平静地点头:
“终有一天,我会带着战士们挣开。不为谁的正义掷出投枪,我们会为自己竖起盾牌。”
说这句话时,树上的乌鸦正用血红的眼盯着我们。我问他要怎么做,而他沉默地站起身,向着北方苍凉的月光,身披半天大雪。
第三次乌卡战争结束后,一个温暖的秋季,我穿着新制的西装走进首都法庭,胸口佩着一朵银莲花。作为跟从博卓卡斯替多年的战士,也是为数不多愿意指控他的将官之一,我站上证人席位,一条条罗列出他意欲叛国的迹象,并请求法官审判我的愚拙。毫无疑问,这段证词引来许多人的厌恶,他们在审判后指责我做假证,而其中就有未来的大将军赫拉格。那时他正处青年时代,尚有一腔热血与对英雄的无限尊崇。而我对这个青年的发言不置可否,笑着说:
“先生,您觉得‘爱国者’会在意这些么?他可连审判都没来啊。”
而事实上,这场审判被诸多报刊评价为“本世纪最荒谬的庭审”。被告缺席,证词疑似作假,陪审团全由军方组成,连证物都未曾公开,一身黑羽的法官便宣判“爱国者”为“叛国者”,让他成为一切战争罪行的垃圾箱。而数年后我站上这同样的法庭,宣读证词时我只顾用指头摩挲绿丝绒的桌面,企图在那被熨平的绿中寻见卡西米尔的踪迹:我践踏过,焚烧过又爱过的祖国。
右眼失明后,我的世界没有远近,由此我越过烧杀,越过博卓卡斯替的逃离,越过乌卡战争的胜利,望见了一片梦幻的图景。为这图景,我忍过数年的杀伐,最终借着博卓卡斯替的声誉,博得了操纵一片区域战局的权力。那天我换上军礼服,骑着毛驴孤身深入密林,并于巴旦木的露珠里望见期盼已久的弩枪的锋芒。守林人们将我拷起,他们的首领问询我的来意,而我回答:
“戴着镣铐,我只会说军人的话。”
他迟疑一下,解开绳索,透过香茶的气雾,我沉声询问这个满身硝烟味的中年男人是否愿意合作。
“如你所见,在你面前的独眼龙从未见过和平,更没享受过和平,但他相信它的存在,即使要到他看不见的半边世界里追寻。”
条件谈得很顺利。守林人将为博卓卡斯替的队伍开出一条路,而前提是我们的军队再不向密林进犯半步。临别时他写了一张字条,并让我转交给博卓卡斯替:
“他是伟大的战士,只该死在广阔的天地。”
我们相视而笑,彼此都明白那或许不是我们能望见的未来。乌卡战争结束的那年秋季,我踏着黄昏时纷乱的落枫来到博卓卡斯替的营前,仍如下属那般向他敬礼:
“长官,可以走了。”
而他让我坐下,从床底拿出一瓶金雕纹的酒,皇帝的御赐:
“喝一杯吧。”
我们无言地碰杯,无言地干杯,帐外笛声,帐里黄昏。喝下最后一口时他意犹未尽,竟红着眼慨叹:
“我杀了一个世纪,而它们给我的东西里居然只有这瓶酒有点意义。”
随即他戴上面甲,裹上斗篷,掀开帐门,前进的号角声吹响一个黄昏。能听到号角声的所有军营都装模作样地开始追捕,而当真正的宪兵被我带入树林,一切便已尘埃落定。清夜中我问守林人的首领那纸条上是什么,他的回答是句炎国诗:
西郊有密林,助君出重围。
那之后我与博卓卡斯替的密友共同成就了那场荒谬的庭审。其实我并不在意老爷们为面子做的无用功,时隔多年,我已听不见街头巷尾的怒骂或大笑,唯有胸前银莲花的香气还长久浮游于鼻腔。那日的首都晴得透明,我于走入法庭前整理着衣襟,不远处,一个母亲靠着路灯柱,揭开米黄色的衣衫,任孩子吮起那惊人圣洁的乳房。这场景使我不自觉地露出笑意,而身后的一声呼唤又让一位年轻的军官除了笑无计可施。
尽管未施脂粉,尽管衣着体面,尽管已被命运推开千里万里,我也一眼认出那是海伦,并嗅到她刚煮好的白粥般的母亲的气味。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,若一切从头来过,这该是一场谈笑的开始,可那年我已无甚好“谈”,只能笑,而就连笑容也被她的一个问题弄得一团糟:
“第三封信,你看了么?”
“……丢在路上了吧?这该是常有的事。”
“啊,丢了,丢了……”
她由怅然到释然只用了两个词的时间,随即从花篮中寻出一朵银莲花要为我别上。我连连推脱说将要去的场合不适合花朵,而她笑了:
“我知道,你成了大英雄,可我不管你是要去见公爵小姐还是大审判长的女儿,这朵花你得戴上。这不是送你,而是送我。我早就配不上你,可我依然相信,那时的我和你将要遇上的小姐都不一样:我真真切切爱着你,无比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花别上了,她走了,而我还呆立着。后来我写下最后的认罪书时,那银莲花的香气也位列我“叛国”的原因。当审查员质问我这是为什么,我便劝他回忆回忆第四次乌卡战争的情景。在那场被称为国运之战的泥潭中,我们丢掉几乎半数兵源,雪花般的撤退申请从前线飞来,而皇帝只是一句“扩军”,便无情地勾起一段我最久远的回忆:我的生父被征兵队拉走,而母亲被活活打死。而那模糊的影像只浮动过片刻,我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海伦,想起她的孩子与她爱的男人,并在两秒内毅然电报全军提前起义。
走向行刑队的那个午后,我最后一次沐浴,并让曾是我属下的狱警剪开囚服,将一张信纸从夹层中取出。“去一条干净的河边,把它折成纸船漂走”,狱警点头的那一刻,我欣慰地意识到我已用不着指挥任何人。接着他们推我出门,推我到六月蓝得深远的天空下,以至最后子弹出膛,我都未有任何知觉,因那时我正以独眼扫过这短暂的一生,最终聚焦到埋葬黑猫的那个清晨。在墓碑后,医生问我是否明白我的后半辈子都在做些什么,而我坦言,我相信自己比他更清楚,因而死去也毫无痛苦。
“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?”
“相信。”
“相信一个医生不会杀人。”
“相信一头雄狮可以走出密林。”
“相信一个世道容得下安适和平。”
我微笑着说:
“而更重要的,我相信自己。
“我也相信海伦。”
“所以你奋斗终生,只为了一个妓女?”
我笑而不答,小心翼翼剥开信纸,就如同博卓卡斯替在一个血色干硬的夜将它递来时那样。泛黄的时间开始翻页,我轻声念出那撑着我从第二次乌卡战争走入半生的斗争的词句。遥远的一个黄昏,博卓卡斯替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,而我拿出这封苦杏仁味的信,他就只是拍了拍我的肩。
“‘若你真的有了家,我会在家里等你。’”
“你相信她么?”
“不。但我相信会有一个世界,人可以想爱上谁就爱上谁。”
“那你会为它战斗么?”
我点点头,挺起胸膛,多年后面对行刑队,我也是那样站着,像根投枪,像我在梦中见到那只高傲的铁狮:
“至死方休。”
(责任编辑:黒子;绘图:LOFTER@覆面王;本文来自作者投稿)